“时装模特”这个词如有魔法般变出这样的一幅画面——富有、炫目的女人们穿着奢侈的服装走着“猫步”,在国际知名的摄影师面前摆着姿势,名气、荣誉、财富——所有这些都是鲜活的。

  对于身在其中的大多数男女来说,时装模特行业可并不是如此。

       (故事引入)萨莎和莉兹是我认识的两位姑娘,她们在两大时尚之都——伦敦和纽约书写她们的故事。

  当萨莎 15 岁的时候,她在家乡海参崴的一个公开选角(casting)上遇到了一位日本模特经纪。直到今日,她依旧记得那天那位模特经纪为她拍摄的宝丽来照片:“我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她被邀请在学校暑假期间离开她所在的俄罗斯南部港口城市,前往日本做模特。对于像她这样瘦到要在牛仔裤里穿三条打底裤的姑娘来说,这真是意料之外的际遇。在东京她成长迅速,学习怎么给自己做饭,管理自己的钱,并学会用英语交流——在刚开始她只能用极少的单词会话。“我记得我站在汽车外面问我的司机,‘你去我家吗?’(Are you go me home),他回答,‘什么?’”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她同时带回了 5000 美元现金,“一笔巨款”,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让她的朋友和家人惊讶的是,她最后把这笔钱全花在了装修房子上。

  在萨莎赚她人生的第一笔 1000 美元的同时,世界的另一端,一位我称她为莉兹的姑娘,正在新泽西州普莱森特维尔的一家意大利餐馆里端着通心粉给她的老顾客。顾客像往常一样对她说:“你应该当模特!”这位腼腆害羞的少女服务员,在家乡市郊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觉得中学的社交与体育更有趣。这想法一直持续到她19岁搬到曼哈顿去上巴鲁学院的时候,她的中产家庭供她在那儿学习营养学。有一天,星探在第十四街拦住她:“你有没有想过做模特?”这一次她说:“好啊!”

  我第一次见莉兹是在纽约的一个杂志试镜上。那时她已经 22 岁了,在学习与试镜中艰难寻求平衡,但两者都做得不好。她的成绩开始下滑,并不断地向经纪公司借债,用来打造她的图片简历。她少女时代所攒下的积蓄被迅速花光。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谈论到要前往洛杉矶,她曾经被告知,在那里模特们可以通过参加报酬更加丰厚的电视节目来“套现”。

  莉兹考虑离开纽约的时候,萨莎正要搬来。 22 岁的她在世界各地工作——巴黎、东京还有维也纳,每次要在经纪公司为模特们准备的“模特公寓”里住三到四个月。高中毕业后,她申请上俄罗斯排名第一的大学,但仅仅上了一个学期就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诱惑而退学了。她也赚过钱,一年大概 50000 美元,足够自己的开销并寄回大部分给海参崴的家人。然而,当我在伦敦的一个化妆品拍摄试镜通告上见到她的时候,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可怜得像只老鼠”——以 120 英镑一周从一位摄影师位于东伦敦区的公寓里分租到一间房间,银行账户总是见底。她正着手准备前往纽约,希望在那里转运,也希望她的形象可以被时尚界关注。

  这两位姑娘,都是有着棕色头发和眼睛的白种人,都是身高 1 米 75 ,瘦得没有美感,都是 22 岁,虽然看上去更显年轻一些。在未来的几年里,她们都将再参与上百次试镜。虽然她们不认识对方,但可能已经在纽约的试镜中无数次擦身而过。她们从全世界成百上千追逐同一个梦想的女孩子们中脱颖而出。她们都知道,她们的竞争者也知道,拥有恰好的“外形”并成为下一个超级模特的机会渺茫。

  在一个像时装模特界这样的文化产业中,成功或者失败都是有巨大倾斜的。就像艺术和音乐市场一样,时尚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主宰最高等级,得到金钱与看得到的荣誉。而大多数人仅仅是在时尚光环褪掉之前赚取微薄的收入以维持生活。如此极端,恰如经济学家所说的“赢家通吃”的市场。然而,在全世界范围内数以千计的竞争者当中,像萨莎和莉兹这样的年轻姑娘怎样才能脱颖而出,成为一件成功的商品?是什么使得一位模特的“外形”比其他相似的竞争者更有价值?这个价值的衡量标准来自哪里?

  在像模特界这样的市场中取得成功,表面上来说是依靠撞大运或者单纯的天赋。但是,运气从来不光顾无准备的人,也不可能单纯靠天赋。作为时装模特,每一位成功者在“赢者通吃”的市场下,其背后都是复杂的、有组织的生产过程。所以,想要获得成功,研究模特自身远没有去研究这个不稳定的市场社会情境有用。很少有固有的标准可以将一个模特在体形上与其他相似体态的青少年区别开。当处理像“漂亮”“时尚”这样的审美问题的时候,我们很难确立一个客观标准去衡量。更确切地说,无形的社会世界一直运作在时尚背后,努力将文化价值加诸“外表”之上。时尚的背后有这样的一群人——模特、经纪人、客户,当然还有隐藏在明亮的T台下的,电光纸的杂志页中的,时尚魅力(glamour)里的潜规则。

  这恰恰说明魅力是怎样起作用的:通过伪装。魅力,起源于中世纪凯尔特人的炼金术。魅力是一种巫术,神奇的魔力,将人们的视线变得模糊,使得物体看起来发生变化,当然,通常好过它们自然的状态。当魅力投射到模特外形上的时候,她所有的工作——经纪人、客户、助理的工作以及她所有的社交圈,都被耍弄至看不见了。社会对时尚与美丽的理念有着巨大的决定力,毕竟,文化生产的关系决定着文化消费的可能性。最终,私密的时尚界教给我们比美妆与穿戴更多的东西,为我们就现代工作的性质、市场、决策制定、种族和性别不平等的新形式都上了一课。我们通常看不到这些,但全书所讲的就是进入到似乎是一个自然状态的模特“外形”的生产中。

  阿什利·米尔斯,来自:波士顿大学官网

  外形

  “外形”(look)与“美丽”(beauty)不是一回事。不论萨莎还是莉兹都不是被夸为绝世美人的姑娘。萨莎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小脸盘棕头发,就像日本漫画书里的人物。莉兹瘦得皮包骨头,并且牙齿不好,浓粗眉毛杏仁眼。她们两个都不能称为漂亮,但用时尚界的语言,都可以被称为“有型”(edgy)。

  20 世纪初期世界上第一位起用真人模特的设计师指出,好模特的标志就是拥有“瞬息的特质”(ephemeral quality)。法国设计师让·巴度(Jean Patou)在 20 世纪 30 年代表示,他最喜欢的模特洛拉就不需要有多漂亮。让·巴度认为模特因为“非常的时髦”(chic)而能够卖出衣服——这似乎是个精神上的特质。

  这一不可言喻的特质就被称为模特的“外形”。这是一种特殊的人力资本——在社会学家华康德(L?ic Wacquant)关于拳击手的研究中被称为“身体资本”。模特们将自己的身体资本出售给摄影师、导演、造型师和设计师。而模特经纪公司则通过经纪人作为中介从中协调这种买卖。

  “外形”这个词似乎是在描述一个固定的身体属性,比如说长得怎么样。确实,模特的选择标准符合西方的基本审美:年轻、白皮肤、健康的牙齿、对称的五官。根据这个框架,他们有着严格的身高、体重要求。女模至少要有 1 米 75 高,三围接近 34 , 24 , 34 。而男模要有 1 米 83 至 1 米 9 高,腰围在 32 ,胸围在 39 到 40 之间。一位造型师告诉我,这个骨架标准对于模特来说是个古老但好用的公式。

  但是这个公式本身也并不构成“外形”。凌驾于基础的体型之上,细小而又微妙的不同使得客户选择这个模特而不是另一个。模特、经纪人和客户将这种差别归因于“外形”。

  对于时尚圈内的人来说,谈论外形异常地困难。当被要求定义一种外形的时候,经纪人和客户常常会争论最恰当的词语。他们努力去解释外形是一个参照点、一种主题、一种感觉,一个时代甚至是一种“精髓”。毫无疑问,外形不等于美丽或者性感。当经纪人和客户谈论一些外形“漂亮”“极其动人”的时候,他们只是想区分那些被他们描述为“奇怪”、“丑”甚至是“丑陋”的外形。经纪人强调区别:一个人是否火辣看他的性吸引力;而看一个人是否合适做模特,区别一个人与别人不同的细微特质被描述为“特别的东西”或者“别的东西”(something else)。

  部分这种“别的东西”出现在模特的个性中。大部分模特、经纪人、客户们表示外形不仅仅是模特们的身体。那是对模特“整体打包”,包括个性、名声、在工作中的表现(包括拍摄中的表现)和外貌。在一个以外貌为前提的产业中,个性竟是走向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哎!外形也是可以骗人的!

  我认为“外形”是在特定时间对特定客户有吸引力的独特外表和个性,它取决于所销售的产品的需求。判断任何一位模特的外形的价值,不可仅看这个模特自身,因为外形不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或者说客观可辨识的特质。事实上,如同语言或者密码,外形的内涵与社会评估体系联系在一起。人们学习阅读和破译这套密码,以便看清楚模特之间的区别和他们在时尚大局里的地位。这不仅仅表现了一个人或者个体的美丽,还是一个人和与之地位相关联的产业中的一整套知识和关系体系。

  外形是一种被社会学家称为创意经济或者审美经济、文化经济的商业流通。文化经济包括迎合消费者的装饰、娱乐、自我肯定及社交表现的需求。文化经济的产品带有高度美学、符号学特征,毫不掩饰地想要激发消费者的购买欲。它们提供了远超过它们功能的社会地位与身份,所以价值也是不固定和难以预测的。许多商品组成了文化经济,例如艺术、音乐、电视、电影和时尚。

  模特的外形是文化商品的一个重要范例。它们在纯粹的审美范畴内,价值不受控制快速浮动,这意味着在模特市场工作需要面对很高的不明确性。鉴于这些不确定性,模特怎样做才能有市场认可度高的外形呢?经纪人和客户如何决定模特的价值?最后,对价值更宽广的文化理解是如何影响具体外形的价格?